全红婵在东京奥运会获得了女子跳水单人十米台冠军,正如赛事解说员所言,这位十四岁的运动员“一跳成名天下知”。
全红婵的家,也迅速成为全中国的“顶流”地标——来自全国各地的视频博主或直播者,举着手机镜头,涌向了这座位于广东湛江的小院子。其中,不乏有在全红婵家门口直播带货的。
对热点事件和人物的围观,变成了一种围猎。
这背后是成千上万视频博主与直播者的流量焦虑,他们渴望被看见、被关注,而当焦虑把这种渴望催生成了饥渴,随之而来的,便是难看的吃相、难治的乱象。
围猎热点
全红婵夺冠后的第三天,东京奥运会闭幕,全文茂接受了媒体采访。这位父亲显然对前来打卡的“网红”不堪其扰:“你们有心就可以了,也不要再打扰了,(打卡既)影响你们自己的生活,也影响我们的生活,是不是?”
此前流传的短视频里,全红婵夺冠后的第一个早晨,她的家门口便“门庭若市”:小轿车、电动车停满了门口的空地,围观的人群举着手机拍照、拍视频,还有人爬树、爬墙头,开启了直播。
有报道称,根据进村登记,一天之内,来全红婵家乡“打卡”的人起码有两千人。到了晚上,门口的直播吆喝仍然没停,全红婵家里的老人两天没睡好觉,还在混乱中跌倒过。
全红婵的堂哥不得不站出来劝返围观的人群,村委会也在村口树立了劝阻的牌子。
有人在现场扬言要摘走全红婵家门口树上的菠萝蜜。被瓜分的当然不只是菠萝蜜,还有全红婵这个名字所带来的巨大热度。
“全红婵身上的关注度太大了。”曾在MCN机构(互联网内容运营服务机构)工作的宝莺说:“这些主播是想跟随热点,获得流量,博取人们关注,提高自己本身的流量。”
在各大网络平台,三跳满分的全红婵已不止是“热点”,而是“沸点”,带上与之相关的词条,发布与之相关的内容,都能达到引流的效果。
《中国妇女报》发表评论说:“当祝福掺杂着目的,当围观带着利益,这一切都变了味。”
随着舆论对这一现象的讨伐,以及短视频平台对相关视频和直播的下架、屏蔽、封禁,“打卡”的人群才渐渐散去。据悉,抖音下架相关违规视频3287条,处罚违规直播间106个、违规帐号92个,快手共处置违规视频5000条,违规直播121场,违规账号106个,违规用户名108个。
热点事件或人物被如此围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就在东京奥运会开幕前,河南暴雨灾情也成为了一些短视频博主和网络主播无底线“蹭热度”的对象:有主播无序进入灾区,摆拍出求援场景,妨碍了救灾工作;还有人假装驰援,博得更多粉丝关注,然后便对救灾仿佛失忆,转而放出链接卖起货来……
再往前细数——
“拉面哥”程运付走红后成为诸多直播者拍摄的对象,摊位被围得水泄不通;
草根歌手“大衣哥”朱之文的家门,被各地赶来的直播者拍个不停,被骚扰的朱之文想躲,则被说成“耍大牌”;
还有曾有人跟着云南迁徙象群,直播自己捡拾象群吃剩的菠萝吃……
如此无底线围猎热点的视频博主和主播,并非行业的全部,但带来的嘈杂却声量不小。
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渴求着流量?
广告行业从业者李红旗接触过大量短视频博主和网络主播,在她看来,对蹭热点有着高昂热情的人,往往是社会或行业的“边缘人”,蹭热点是出于对被关注、被看见的渴望。
李红旗表示:“这些人在他们的社交圈得不到关注,就会通过网络舆论增加自己的曝光,获得心里的慰藉。只要是社会人,都是需要被看见的。”
“家人们老铁们点点关注”
“大家记得点点关注。”“关注主播不迷路。”
随意打开短视频平台里的一个直播,都能听到主播时不时这样说着。粉丝数目越少,这句话出现的频率越高。
在抖音上,主播常称呼走进直播间的网友为“家人”,在快手,这个称呼则是“老铁”。无论是“家人”还是“老铁”,都代表着亲切。
他们的眼神偶尔会停留在屏幕一角的直播间人数上。
一旦开始做短视频和直播,无论自己愿不愿意,几乎都逃不开“流量焦虑”。
“可能也有很多人一开始会抱着‘我做做喜欢的内容,随便播一播’的心情,但事实上你看到那个点赞评论之类的数字,1和100,1000和1w,那真的是不一样的感觉。”抖音博主麻药说。
侯美丽运营着她的抖音账号,2021年4月,她红了,在短视频和直播里推荐家乡山东的传统糖果高粱饴时,她那句“QQ弹弹还能拉丝”就像脑白金广告一样洗脑,引得不少主播纷纷模仿。
而在此之前,侯美丽也曾经历过漫长的摸索期。这位出身于渔村、经历过创业失败的“素人”,在开始做抖音时,几乎一无所有。最开始她拍海产品,而普通的拍摄方式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直到她有一天用头敲开了一只面包蟹,视频很快获得超千万的播放量。
接受《人物》采访时,侯美丽回忆着:“我一会儿看一眼手机,一会儿看一眼手机,那个数字不停地在动。哎哟我的天呐,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觉得不可思议。”
“拉面哥”在他的摊位上热诚地做着面,“本亮大叔”在田间地头唱着歌……诸如侯美丽这样从“素人”变成“网红”的,在抖音、快手等短视频平台层出不穷。
2021年6月,云南大山里的少女纠纠因为拍摄“土味尬剧”和赶集等日常生活而走红,网友们喜欢她一口智能语音识别系统无法辨清的云南普通话,还有纯朴又热爱生活的模样。
纠纠在快手和抖音都有自己的账号,最初只是出于兴趣才开始做短视频。随着粉丝数量的增长,纠纠赚了一些钱,还在县城给父亲买了一台摩托车。
当拥有了一定粉丝数,一个博主或主播有了流量基本盘,他便可以通过接广告、直播卖货、打赏等方式,将流量转化为收入。这个环节,便是“流量变现”。
“越来越多的普通人通过流量获得生活的富足,对于我们这些做广告投放的人来说,有时候都会很眼馋。”李红旗说。
在抖音和快手的百度贴吧里,有不少人发帖询问:“如何才能吸粉?”“做了好几个月了,浏览量和粉丝数为啥涨不上去?”“没有流量怎么办?”频现的关键词是“涨粉”“引流”“增加曝光”“上热门”。
于是,互联网上也出现了俯拾皆是的相关教程。
一份针对快手用户的涨粉教程里写道:“时刻关注时下互联网热点,紧追热点吸引眼球。”
另一份针对抖音用户的涨粉教程里也有类似内容:“简介蹭爆款,简介并不完全等于内容,可以在简介上下一点小心思,从而蹭一下爆款事件的流量。”
突围之路,越来越窄
侯美丽发布第一条视频时,在抖音获得了六千播放量,这让她第一次感受到被关注的兴奋,后来她的丈夫才告诉她,为了支持她,自己给这条视频买了“抖加币”——抖音用户可以通过这种购买方式增加视频播放量,提高视频曝光的几率。不过,后续的不少视频都没什么水花,侯美丽这才有了“头敲面包蟹”的想法。
从事视频内容策划的叶佳辉说:“很多前期投入是基本徒劳的,因为很难带动‘新关注’,只有拥有一定量粉丝数再投放相关成本,才能滚动雪球。”
然而,一条视频能不能火,更像是一种玄学。“我两分钟随手拍的东西四百万播放,一年多了每天还都有人点赞,这上哪说理去?”麻药说。
能做出一个爆款,才是涨粉的利器,但爆款并不意味着传统意义上的“优质内容”。
“每个创作者对于‘好’的内容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大家很难去创作‘自己觉得好又能变现’的内容,有时候大家在创作前会想‘我这次要搞一个好的’还是‘流量好(好赚钱)’的。”麻药说。
焦虑形成了一个链条——对变现的焦虑,引发了对流量的焦虑,而对流量的焦虑,最终落到了对内容的焦虑上。
“我觉得大家现在都非常着急,就是急着火,做了一两个月觉得没什么水花,就绝望。”麻药说:“对接广告商、品牌的时候,大家也会说,这个号如果几个月看不到量,就完了。”
李红旗无奈地说:“早年用优质内容获取优质用户的状态已经不复存在,大家追逐的是说话能不能‘单压’,是不是‘高质量男女性’,是不是有颜值。内容永远是王道,但做了这么久的内容,看到优质的有创造力的内容也是越来越少。”
根据 《QuestMobile中国移动互联网2021半年大报告》,整个短视频行业月活用户已超过9亿,用户活跃渗透率近8成。当越来越多的人拥有着成为“网红”的梦想时,获取关注的路却似乎在变窄。
“博眼球的、奇奇怪怪的内容,也能成为流量。毕竟‘有槽点’比‘有意思’在这个流量环境有卖点。欣欣向荣的其实都是少数,大多的号都是赚的小钱。”李红旗说。
除了“蹭热度”,策划假事件、假人物,用卖穷卖惨卖丑博眼球的现象,也屡见不鲜。“很多人都很难挺住,不得不加入其中。”麻药说。“现在流量获取真的越来越难了。”
流量与迷失
通过短视频平台,人们的目光可以追随热点、推动热点事件的进程、发现普通人生活的美好瞬间,无数“素人”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在短视频平台展示自身的闪光点,从而实现梦想。
从这个角度而言,渴求流量并非博主与主播的原罪。只是,当渴求流量时失去了价值导向,就必然迷失。
2021年2月,国家七部门联合发布《关于加强网络直播规范管理工作的指导意见》;2019年10月,中国网络视听节目服务协会亦发布过《网络短视频平台管理规范》及《网络短视频内容审核标准细则》。在以上规定的基础上,各大网络短视频平台亦有自身的内容审核规范、直播行为管理规范等。
被“流量饥渴症”所左右时,有的人便忘记了公序良俗和被平台处置的风险。
网友们高速地刷着视频和直播,对于博主和主播们来说,他们只有几秒钟的时间来左右网友是否愿意留在他的主页和直播间当中。
叶佳辉表示,在这种情况下,越是刚起步、没有资本用其他手段来引流的,越热衷于通过“蹭”来免费引流,找不到做内容的方法时,只能用这种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实现快速涨粉,这就有了那些屡禁不止的对热点的“围猎”。
MCN机构作为帮助博主和主播们实现流量变现的经纪机构,某种程度上也承担着对内容把关和约束的责任,而没有签约MCN机构的“个体户”在发布内容前可能缺乏自我约束和内容管理意识。
“蹭热度这个事情,一开始的初衷也是为了吸引人,但要留住人还是需要持续输出有自己风格的内容,这就像我收到了一个店的传单,进去发现别有洞天,我才会留下。”麻药说。
麻药坚持想做高质量的内容,有人曾在抖音上私信她:“你做抖音是为了变现吗?”她回复:“是为了艺术。”
“我是做视频运营的,加个微信吧。”对方说:“艺术就是变现”。